夜晚的寒风呼呼地咆哮着，光秃秃的树枝发出簌簌的声响。一弯月牙清冷地挂在天上，淡淡的光亮照在水口子沟残冰雪道上，白晃晃的一片。冰雪把沟沟坎坎修饰得平平整整，一脚踩下去后才能知道哪里不平整、哪里有碎石头。人也就跟着往前一趔趄，于是赶紧调整身体的平衡，再迈下一步。这一路走得歪歪扭扭的，就像喝醉了的人晃荡着走路一样。

“现在要是能喝一口烧刀子多好啊！”张云山吧唧吧唧嘴，忽然很馋小酒，脑海中想象着自己坐在烧得热乎乎的土炕上，就着煮花生、大咸菜和烤土豆，喝着小酒的得意劲儿。可是，此时没有酒，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，各种鸟、山牲口都睡着了。毕竟夜已经深了，空荡的山谷万籁俱寂，只有那头小毛驴的蹄掌敲打在山石上发出“哒哒”的声响，还有张云山脚上穿着的那双补了又补足有五斤重的老山鞋，深一脚浅一脚踏在山石上发出的“嘎啦嘎啦”的声音。

张云山穿的鞋很不跟脚。鞋太重，轮胎底厚厚的，下面又钉了两块厚厚的鞋掌。这双鞋穿了多年，补了又补，重得像脚上绑了个腌菜时压菜用的大石头，踩了雪再踩到土地，鞋底带上了泥，变得更重了。

之前的一个多小时路程虽说也是山路，一会儿爬坡上梁，一会儿穿谷越涧，但比现在可好走多了。眼前这水口子沟一整沟都是冰，十几米长，又绕不过去，只能踩着冰过沟。估计是因为这几天天气回暖，正午时暖洋洋的太阳把山上的雪晒化了流到沟里，到了晚上气温下降又将雪水冻成了冰，走在上面一步一打滑。人还好说，悠着点儿劲儿慢着点走还行，大不了摔几跤，但是牲口走这么滑又沟沟坎坎的路就不行了。小毛驴几次跟他较劲不往前走，照驴屁股上拍两巴掌才往前挪一挪。

这头毛驴是本村吕福海的，张云山家没有驴。一百五十斤粮食人背着翻山越岭不现实，只能用驴驮。于是他找到吕福海借牲口。吕福海一听张云山借毛驴是要给山里的八路军送粮食，痛快地答应了:“你赶驴送粮我放心，要是别人我还不放心呢。”

抗日战争期间，八路军靠人民来养活，人民积极缴公粮、送公粮。平北抗日根据地中心在海陀山，山上没有车道，送粮只能用小毛驴驮。在敌人严密封锁的情况下，送公粮是一件艰难、危险的事，为了避开敌人，送粮多数安排在夜里。

前几天夜里，龙赤联合县五区的三位区干部，悄悄从海陀山前海沟村下来到张云山家。张云山的妻子郭玉荣赶紧给他们做了一锅小米山药粥。吃完饭后，区干部张书明说:“山上马上就断炊了，你能想办法弄点粮食送到杨家河不？最好还由你去送粮，这路你熟。”

“没问题，就是我背着走，也给你们送去。”张云山斩钉截铁地回答。

山上的八路军和村里的老乡亲，之所以都放心让张云山送粮，是因为张云山是玉皇庙本村人。他从小上山打柴，从玉皇庙到杨家河这条路，走了无数遍，沟沟汊汊都装在心里。加上张云山血气方刚、身强体壮，既是村里的民兵骨干，又是八路军集粮的粮秣干事，有丰富的斗争经验。

张云山走上抗日道路，要感谢刘开锡和钟辉琨。年，八路军第三次挺进平北扎下了根。平北抗日游击队在队长刘开锡、政委钟辉琨的领导下，将海陀山一带的东山庙、雕鹗、南碾沟、杨家河、海沟、五间房、玉皇庙等村连成一片，区小队配合八路军游击队进行抗日宣传，建立组织，发动全民抗战。

南碾沟一带成为平北抗日根据地的中心后，当地部队发扬八路军光荣传统，春天帮助百姓送粪播种，秋天帮助收割打场，平时百姓看病吃药一律免费。政治部宣传队经常教唱歌、演话剧，部队机关总动员，修整出一块平地当操场，即可进行打篮球等运动，又可在开军民大会时当会场。逢年过节，组织军民扭秧歌、踩高跷，有时还请延庆川的农村戏班子上山来演出，军民团结如一家。张云山在八路军的影响下成为抗日积极分子，多次帮八路军送粮、送信、照顾伤员。他精心照顾生病的抗日干部郭春云一个多月，还差点被小鲁庄伪据点的敌人关进监狱。张云山经受住敌人的考验，掏心掏肺地对战士们好，一心一意地支持抗日，因此区里大部分干部都认得他、信任他。这次山上缺粮，龙赤联合县的干部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张云山，只有他能够顺利完成筹粮送粮食的任务。

张云山想着以前的经历，心里感到暖暖的。以前被地主欺压的日子是多么难熬啊，现在可有了盼头了。张云山牵着毛驴在前边走，遇到沟坎便把粮食卸下来，然后牵着牲口慢慢过了沟，把牲口拴在山柴上，再原路返回来扛上粮食小心地走过沟，把粮食放在驴背上，继续驮着往前走。

“听说南方这个时候花都开了，可暖和了，咱这塞外的山野都四月了，还被薄雪覆盖着，真他娘的不好走。”张云山自言自语道。

年的张云山跟乡亲们一样，没有去过南方。对于南方的想象来自于那些说话带着口音的小战士的描述。张云山又想到，为了把日本鬼子赶回他们的老家去，天南地北的人们离开家乡到了冀东，再到平北，今后还会到祖国的其他地方去战斗。那些从南方来到平北地区的战士们，会不会觉得这里的冬天冷得让人特别难以忍耐？他们会不会想念南方的家乡？

张云山边走边瞎琢磨着，突然“嗖”地一下，眼前快速窜过了一个黑影，毛驴“噌”地向后一躲，差点把张云山拽个大跟头。粮口袋“啪”的一声摔在地上，张云山使劲拉住毛驴，毛驴更用力地往后躲避。张云山急忙上前抱住驴头，蒙住驴的眼睛，毛驴才慢慢地安静下来。张云山估计刚才跑过去的不是狐狸就是獾子，也没准儿是头狼。山里很久没有见到狼了，但是村里聊闲天时听说有人见过狼，也不知道真假。毛驴本来就害怕山牲口，这三更半夜的突然闻到山牲口的气味，眼前又一闪而过一个大家伙，毛驴肯定被吓了一跳。

等了一会儿，没有什么动物再出现，毛驴也重新变得驯服。张云山才长出了一口气，准备把粮口袋放在驴背上继续走，发现口袋摔了个口子，一捧小米从口袋破处流出来，在地上堆起一个小山包。

“哎呀，哎呀，怎么就坏了呢？”张云山心疼撒出来的小米，现在部队都快断炊了，每一粒粮食都万分珍贵。他赶紧把地上的小米捧起来，吹掉上面的浮土，装回袋子里。

“身上也没绳子，怎么才能把口袋绑上呢？不把口袋绑上，怎么往前走啊！”张云山四处张望，想找条绳子。大野地里怎么可能有绳子啊！忽然他看见长长的山榆树枝，有了办法。他折下一根长榆树枝，解下自己的裤带，把裤带紧紧地系住粮食袋子坏掉的口子处，再把榆树枝系在腰间，心想：“只要裤子不掉，再走一段路就到了。”

他走几步，往上提一下裤子，走几步，再提一下裤子。爬崖越沟，冷风扑面，可他通身是汗，天亮时他终于到了杨家河。战士们见他来了，忙聚过来帮他拉牲口、卸垛、过秤，然后把打好的收条交给张云山。

区干部张书明见他腰里系着个软树枝子，打趣地问他:“小张，你这是什么打扮？”

“我是土八路的打扮。”张云山幽默的回答让在场人都笑了。

张书明把口袋上的裤带解下来交给张云山，深情地说:“小张，这裤带你好好保存着，等到抗日胜利后，送到革命博物馆展览。”

张云山抬起腿，指着脚上的鞋对大家说:“要展览就展览我脚下这双打掌子鞋，足有四五斤重，翻山越岭给你们送粮全靠它了。还有这头毛驴，如果不被小鬼子抓走，等到胜利了，也牵到革命博物馆去！”